归途有光


【资料图】

文/张建湘

壬寅年腊月二十五日下午,婆婆走完了她的一生,止步于虚岁九十四岁,踏上了她的人生归途。安静地躺在自己卧室床上的婆婆,那一刻的面容极为安详。因瘫痪多年而僵硬的躯体突然变得柔软了,我在给她做身体清洁、换寿衣寿鞋时,比以往给她洗澡穿衣容易得多。老化而僵硬的身体,在停止最后一个呼吸后,突然变得柔软了,这完全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。

那么,在她瘫痪后那么长长的日子里,她身体的僵硬,一定是在对抗着漫长岁月填充在她生命里的一些东西吧,比如鸭子吃了别人家田里的稻子、出工哨子吹响了还没吃上一口饭、田里的秧苗翻黄了大雨还在下个不停等等。

此刻,心身的彻底放下让婆婆变得柔软安详,脸上也泛起了一层柔软的白光,这就是生命留在最后一刻的荧光烛照吧。

婆婆与我相依相伴的三十年是在城里度过的。大半辈子生活在农村的婆婆,开始的时候很不习惯住在城里几居室的房子里过日子,总想要在这狭窄的空间里,弄出点她在乡村宽天宽地的环境里的名堂,于是,这年冬天她就在厨房里薰腊肉。她总能在外面拣到木条枯枝,混搭着老早就积攒的桔子皮、甘蔗渣,通过她一段时间的捣鼓,在某一天,得意地把一块块香气四溢的腊肉让我看:“你看看,你还讲搞不好的,这气味,这色道,还要得不?!”我几乎不敢相信,她真能在狭窄的厨房里薰制出了这么好的腊肉。这个瘦精精的老太太就是能创造奇迹。

当然,还有一个奇迹就是厨房的颜色与香喷喷的腊肉成了一个色调。

在婆婆开始准备炮制腊肉时,我试图制止,害怕厨房也变成一块大腊肉。但一见她不找出点事来捣鼓就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,实在不忍心:为了儿孙们,她老人家放弃了乡下的大屋宽坪、前塘后院,将她关在这个几居室的屋子里,实在很委屈她了。

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区,房子后面有一大片荒地,长着茂盛的草,还有一小片水洼。婆婆看出这是一个养鸭子的好地方,就去农贸市场买来十几只小鸭子,让整日在家里看报纸的公公负责放鸭子。在公公放鸭子的那片草地后有一栋民房,屋主是个与公公一样的退休老师。一来二去,两人成了朋友,公公既看了鸭子,又有了聊天的对象。我们一直都担心老爷子整天呆在家里看报纸难免寂寞。这下婆婆得意了,对我们说:“你看你看!”意思是老爷子既为全家人养了鸭子,又交到了住进这个小区后的第一个朋友。但鸭子只养了那一批。不久我们搬家了,搬到一个房子大一点的小区去了。

新的小区没有了可养鸭子的地方,但婆婆还是能创造条件再换新的项目。一天,她将我带到单元楼顶上,指着一堆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木条木板说:“这个楼顶上宽敞,你给我作个养鸡的笼子吧。”养不成鸭了就养鸡,这的确是个好主意。我立马钉子锤子铁丝一阵敲敲打打,给她制作出了一只虽然很大,但工艺不怎么地道的鸡笼。老太太够满意了,说:“嗯,至少可以住进四五只吧。” 从此,这楼顶成了婆婆的又一片天地。她不仅在这里养鸡,不知什么时候还种上了菜。有一天,她从楼顶下来,手里拿着几条大丝瓜兴奋地对我说:“你看看!”我说:“上面没有土,你怎么种上菜的?”她得意地只是笑。原来在我们上班去之后,她用桶子一次一点点地从楼下提上去的。我说:“太累人了,莫搞了!”说不要她搞肯定是不行的,我只好下班后自己去给她弄点土上去。后来有户邻居花钱请人买了几车土运到楼顶上,弄了块成规模的菜地。菜地刚一弄好邻居却搬走了,我顺利地接手了那块很不错的菜地。这下婆婆像中了大彩。不过,没多久婆婆的腿脚出现了病变,连行走都困难了。种菜成了我的重任。有时我将她背到楼顶上,让她看我种的菜。那块菜地真争气,我是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。老太太坐在菜地边的砖坨上,看着长得喜人的菜无声地微笑。

婆婆特别能干,吃苦耐劳就是形容她的。这瘦小的身体里,不知到底储存着什么能量。从前在农村时的勤耕苦作我虽然没有看到,与我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我是清楚的。有次她生病住院,我们从家里弄了架折叠钢丝床去医院病房里,准备晚上陪睡。我与她儿子、孙女三人合伙将钢丝床折腾来折腾去,搞得满头大汗也没拆开摆放好。老太太看不过意,从病床上爬起来,叭叭几下就把钢丝床安好了。同房的病友大笑说:“这个奶奶好厉害,病都不用治,好了!”把我们几个年轻的羞得无语。

婆婆特别节约,在她眼里世上几乎没有可废弃的东西。一只装过东西的塑料袋都要洗干净再用,一直用到破掉。我一次,一个女同事对我开玩笑说:“你婆婆身材真好!”我问她怎么说?她说她看到我婆婆穿了件花连衣裙,那是件我多年前的旧裙子,长胖后穿不下了。老太太自己翻出来拿去穿的。楼下的杂屋间是她专门堆放废纸、塑料瓶、破铜烂铁的地方,我半年帮她卖一次,每次能卖得一百元左右,她如同发了大财,能高兴好几天。她觉得这个钱是她自己挣的,她能活得很有成就感。她舍不得浪费一分钱,有一天,我见她脸色不对,接着情绪低落了好几天。我实在忍不住问她:“妈你这几天有什么事吗?看你很不高兴的样子几天了。”在我一再逼问下,她说:“我那天去菜市场掉了二十元钱。”就二十元钱居然让她心疼了这么多天!我不由心疼起她来。一天下班刚走到大门口,看到她手里提着一条约四五斤重的大鱼往外走。这个时候她怎么会提着条鱼往外走呢?我叫住问:“妈你这个时候了到哪里去?”她看到我与一个同事走在一起,有点难为情地咕嘟了一句,我没听清。我离开同事走到她面前。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这条鱼斤两不对,我回家一称少了四两。你先回家,我得去菜市场找那个卖鱼的。”菜市场这会儿可能都歇市了,她还提着这么重的鱼要去找卖鱼的!我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与心疼。我接过她手上的鱼说:“人家早就走了,你提去还得提回来!天就黑了!算了,你就当我多吃了四两鱼吧。”这件事也让她情绪低落了好几天。

婆婆一辈子没专门外出旅游过。其实她心里也是很乐意外出游玩的。只怪我们平常忽略了这一点。那年女儿在湖南师大读书。老太太说想孙女儿了。我想既然如此,就干脆带她去长沙玩几天吧。一听我说要带她去长沙,她好开心,连忙说:“总听人家说朝南岳山朝南岳山,我还一次都没去过。”于是,利用五一假期,我准备带她去看看她向往已久的南岳,再在长沙玩几天。她兴奋地连夜做准备,又想着要给孙女儿带什么吃的。我说长沙什么吃的买不到?莫瞎忙了。

第一次到大城市,婆婆一下火车就一直紧紧抓住我的手,她又紧张又兴奋,又害怕把自己弄丢。在长沙与女儿会合后,三个人一起去了南岳。坐缆车上峰顶时,她又害怕起来,蹲在缆车里的一群人中间。我一再安慰她说:“没事的,很安全!”她试着探头往下四处一望,有点尴尬地一笑说:“也就是庙和菩萨多嘛!”从峰顶往下走到半山亭,虽然很累了,但看得出她仍然是很快乐的样子。陪她去长沙的世界之窗和海洋馆那天,她仍然保持着很足的劲头,我都走累了,她还想多走几处。特别是在海洋馆看到那些热带鱼,让她十分不解,说:“这些鱼都吃什么活的,生得这么红红绿绿的,真是怪了!”这次算是婆婆此生唯一的一次旅游了。

生老病死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,况且婆婆虚岁已到九十四,算是寿终正寝了。然而,就我而言,实在诸多不舍,失去她的家,一下子突然变得寂静了。在与她相伴的三十年岁月里,肯定有很多令她不满的地方,但她从来没有当面指责过我,最多也只生生闷气。她自八十岁之后开始行动不便,到最后这些年,又出现了老年痴呆症,不仅耳朵听不见,还不能说话了,连吃喝拉撒这样的事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,如果她意识还清醒的话,这又是怎么一种折磨呢?望着整日只能躺在床上睁着一双茫然眼睛的婆婆,我对她的怜爱与愧疚越来越重:她将自己所有的爱倾囊付予了这个大家庭,让每一个亲人都深切地感受到了她无条件的爱。而我们对她的爱,完全无法与她对我们的爱相比!

望着安详地躺在床上的婆婆,我多么希望她能感受到我对她的爱与欠疚;多么希望她能感知家人对她的爱与不舍。

我只希望想对她表达的爱与欠疚能化成微光,与她对我们的爱交相辉映,成为烛照她归途的温暖的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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